第五世嘉木樣呼圖克圖一生的事跡中，他親自擔任拉卜楞寺青年喇嘛職業(yè)學校的校長應該說是一件重要的事，但是在藏文的《歷代嘉木樣呼圖克圖略傳》里只字未提，我是與此校關系最深的一個人，對此應該有所記載。不過年代久遠，當時曾經(jīng)有詳細的日記，1952年鎮(zhèn)反運動時為了證明我所交代屬實，交給組織了，現(xiàn)在手頭沒有任何資料可供參考?，F(xiàn)在是2008年10月我91歲，年紀衰邁，記憶嚴重衰退，不免有不甚準確之處，俟后補正。從電腦里查到《邊疆通訊》1947年第4卷第10—11合期上有陰景元所寫《國立拉卜楞寺青年喇嘛職業(yè)學校之展望》一文，如能找到可能對補正此文有些幫助。

據(jù)我所知，拉卜楞寺青年喇嘛職業(yè)學校的設立，是1943年黃正清率領的拉卜楞僧俗赴渝致敬獻機代表團提出的，說是學生的來源、生活費用、校舍等都是現(xiàn)成的，成立起來很容易。但這并非嘉木樣五世本人、也不是黃正清提出的，而是代表團的漢族秘書自己想當然地做的文章而已。不想教育部長朱家驊是很注意邊疆(當時沒有少數(shù)民族這個名稱)黨務和教育的，他知道后認真起來，1945年批準設立，任命第五世嘉木樣為校長，而教導主任則由教育部直接任命，以便控制。①一個小小的職業(yè)學校的教導主任不由該校的校長任命，而由國家教育部直接任命，這是很少有的。所任命的人是繩景信，這個人是當?shù)貒顸h特別黨部的書記，是黃正清取得國民黨中央候補委員地位的引線。任命他做這個教導主任也算是對他的一點酬勞。

學生有甲乙兩班。 甲班的學生50名就是拉卜楞寺原有的????????（學校)的學僧，乙班的學生是由嘉木樣命令拉卜楞寺的5個扎倉（??????）各派10名學僧而來。學生們在他所屬的扎倉有施主放布施時回去領取，午飯由他們自己帶酥油和糌粑來，學校只提供熱茶。②

校舍借用嘉木樣在寺院附近建造的別墅???????????????（吉祥永固園）。這個別墅算是嘉木樣送給他父親的，實際上他的父親并沒有在這里住過。教育部主要發(fā)給教職員的薪水和行政開支，中央的薪水比當?shù)馗?，是當?shù)氐娜肆w慕的。而且報上去的名額比實有的人數(shù)多，也就是說有幾個“空額”，這些空額的錢被有權力者瓜分，具體地如何瓜分我不清楚。

本來黃正清的地位是由他是拉卜楞寺寺主嘉木樣活佛的哥哥而來，但是他是俗人，不便于直接干預寺務，他的幼弟阿莽倉是該寺的大襄佐（????????），掌握該寺的實權，他們二人聯(lián)合起來想架空嘉木樣，由他們壟斷拉寺與外界的聯(lián)系。對外總是說活佛正在閉關坐靜，不見客，斷絕外界與活佛的直接接觸。但是嘉木樣本人并不甘心做一個空名的傀儡，他想培養(yǎng)一批他自己的干部，將來派到所屬寺院和部落去，逐漸掌握實權。那個????????就是他模仿拉薩的????????????而設立的，只學習書法（拉寺的學者一般注重口頭辯論和講授，不注意書法）和記賬，以便寫報告，暫時沒有學習漢文的課程。而他已經(jīng)感覺到漢文、漢語的需要。青年喇嘛職業(yè)學校雖然不是他倡議的，卻正適合他的需要，因此樂于接受這個任命。

繩景信不會藏語、更不了解藏族青年喇嘛的思想，他的某些措施受到學生們的反對，甚至動手打了他，他這個教導主任做不下去了，必須任命一個新的教導主任。教育部邊疆教育司的司長凌純聲原來是中央大學社會學系的教授，他與燕京大學社會學教授李安宅相識，李安宅先于我到拉卜楞，和我很熟悉，凌從李安宅那里聽到我的情況，建議我做這個教導主任。

其前，依托拉卜楞寺建立起來的甘肅省夏河縣成立參議會，任命阿莽倉為議長，秘書一職由甘肅省建設廳長張心一（老清華留美的，原名張繼忠）推薦我擔任，一個縣級的參議會秘書對于我來說本來是不屑于擔任的，但是在寺里，大襄佐的命令我是無法拒絕的，于是我和阿莽倉發(fā)生了關系。也因此嘉木樣活佛知道了我這個人，找我去教他漢文、漢語，以師禮相待，他坐在炕上時，駕前堪布都坐在地下，而叫我坐在他的對面，這是極高的禮遇。教育部提出任命我做教導主任，他自然很同意。我不但無法拒絕，而且認為與他的這一批將來的干部建立了師生關系，對于我將來開展工作大有好處，也欣然同意。我接手之后把這些“空額”的錢用在學生的福利上，而且向凌純聲公開說明這樣做的理由，得到他的默認。這當然受到學生們的歡迎，但不免受到原來吃空額的那些人的不滿。

甲班的藏文教員仍是原來????????的教員，漢文教員是陰景元；甲班的藏文教員是一個青海人（名字我不記得了），他得了重病，垂危時對我說，他的水平已經(jīng)不能適合學生進一步提高的需要，他推薦????????????????毛兒蓋（地名）桑木丹繼任。此人是阿莽倉的經(jīng)師拉寺的頂尖學者????????????的親弟子?????????????????的得意門生，不但精通佛學（內(nèi)明、因明），其他幾種“明處”（聲明梵文、語言學、醫(yī)方明、工巧明）也都通達，是中年學者里很杰出、很全面的一個。我向嘉木樣提出后，他很高興，立即任命其為職校教員。當時寺內(nèi)的氣氛對于職業(yè)學校教員這樣一個職位是很看不起的，認為是糟蹋了一個格西，他的師傅來求情，嘉木樣堅決不準，他只好接受。不過，后來他卻是由于這點因緣，解放后來到北京，在中央民族事務委員會和民族出版社工作，對于藏傳佛教和藏學的發(fā)展起了很重要的作用，后來被選為中央政協(xié)委員。這時他擔任甲班的教員。

擔任乙班教員的人名叫丹巴嘉錯，藏族人重名者甚多，通常加上其籍貫、特征、綽號等以資區(qū)別，他被稱為???????????（紅鼻子丹巴）。丹巴嘉錯是一位佛教學者，書法好、精于文法修辭，曾任議倉的僧官秘書長。他是怎樣到職校來的我記不清了。阿莽倉曾想利用他曾經(jīng)做過僧官這一點，讓他重新穿上僧官的服裝——繡金的坎肩——意思是恢復僧官的身份，我是一個普通的僧人，必須服從于他，而僧官是受大襄佐指揮的，這樣，他就可以拿到職校的實權。但是嘉木樣沒有同意。這也是他們兄弟之間斗爭的一個回合。藏文的《歷代嘉木樣呼圖克圖傳略》里關于拉卜楞寺青年喇嘛職業(yè)學校只字未提，原因在此。嘉木樣也曾經(jīng)想叫我穿繡金坎肩，我沒有同意，因為那樣一來就不能像普通的學僧那樣參加學經(jīng)的法會了，而我主要的目的是學經(jīng)。

接手教導主任之后不久，我接到李安宅的一封信，說是經(jīng)他的推薦，美國耶魯大學社會系主任Osgood給我一份獎學金，一年2000美元，這在當時是夠用的，但是路費要自籌。李問我能不能取得嘉木樣的資助。嘉木樣說：我這個學校剛剛起步，你不能離開，等這個學校走上軌道之后，我資助你去美國不成問題。我就未能離開。

拉寺的制度，??????????????（總掌堂師、漢族稱之為鐵棒喇嘛）有其威風，一般的僧人不能與他迎面走，必須回避，實在無法回避時就得掩面趴在路旁。我做為教導主任遇到這種場合未免尷尬，而有一定地位的人則不必回避，于是向嘉木樣提出，希望給我不必回避的地位。本來我的目的僅此而已，想不到他為此在大經(jīng)堂里給了我一個特殊的座位，座位在卸任的各大僧官那一排座位的排頭。有了這個地位，路上遇到鐵棒喇嘛，當然可以不必回避，不過這個地位的特權遠遠不止于這一點。那些人自然不服，又不能抗拒，怨氣集中在我頭上。5個扎倉對職校也有怨氣，因為他們送到職校的那些學生，照領本扎倉的布施，而不受本扎倉的管轄調(diào)遣。種種反對青年喇嘛職業(yè)學校的力量礙于寺主嘉木樣大活佛的權威不敢正面反對，于是慫恿嘉木樣的父親出面要回他的別墅的房屋。學校如果沒有校舍自然無法開學。

職校本身也存在問題。作為“職業(yè)學校”不能僅止于藏漢語文的課程，于是我向教育部提出自建校舍、學生公費和開設印刷和醫(yī)藥衛(wèi)生兩個職業(yè)班的計劃。教育部基本同意，由我代表校長去南京“述職”商量具體的辦法。1946年我去南京，與邊疆教育司談得很順利，撥給了一筆錢，那時法幣③貶值很快，學校收到這筆錢之后馬上換成銀元，得到4萬元大洋，這在當時當?shù)厥且粋€不小的數(shù)目。④完成任務之后，我回到北平省親，家里有我的母親和妹妹，1937年抗日戰(zhàn)爭開始我離開北平之后已經(jīng)9年未見到了。從北平回拉卜楞要先乘火車到西安，轉(zhuǎn)汽車到蘭州，再轉(zhuǎn)雇騾子到拉卜楞。這時解放戰(zhàn)爭開始，北平到西安的火車中斷，只有乘飛機，而航空公司的飛機因連續(xù)摔了3架也停飛了，因此我在北平停留了2個月之久。這期間嘉木樣活佛患天花病重，連續(xù)來了好幾個電報催我回去。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空軍飛機的座位，等我回到拉卜楞，他已去世，喇嘛職業(yè)學校的事也就發(fā)生了急劇的變化。

反對喇嘛職業(yè)學校的勢力原來就很大，僅僅懾于大活佛的權威不敢動作而已。嘉木樣一去世，他們馬上行動起來，各扎倉召回他們送去的學生，學校沒有了學生，自然陷于停頓，只有解散。教育部的意思是任命我為校長繼續(xù)辦下去。他們很難理解這根本是不可能的。經(jīng)過一年多的時間，我反復多次向他們解釋這種實際情況，最后教育部終于勉強同意解散這個學校，把設備移交給臨夏的師范學校。1948年，我自己考得了?????????學位之后，把移交的事托給留守的人，離開拉卜楞回到北平。那4萬元大洋則下落不明。我和拉卜楞青年喇嘛職業(yè)學校的關系大體就是這些。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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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編者注：陰景元《國立拉卜楞寺青年喇嘛職業(yè)學校之展望》文中提到：“三十三年(1944年——引者注)秋，教育部即聘任嘉木樣大師、黃正清司令、繩景信（中國國民黨直屬拉卜楞邊區(qū)黨部書記)、黃景文(國立拉卜楞初級實用職業(yè)學校校長）、郭中央等五人為籌備委員，并以嘉木樣大師為主任委員，郭中央為秘書，黃景文為工廠籌備主任，其時黃郭兩氏，均未來拉，嘉木樣大師，為謀速觀厥成，遂邀請黃正清繩景信兩氏，先行著手計劃。三十四年元月，黃郭兩氏，聯(lián)袂來拉，由郭中央負責實際責任，積極籌備?！眳⒁婈幘霸骸秶⒗防闼虑嗄昀锫殬I(yè)學校之展望》[J]，《邊疆通訊)1947年，第4卷，第10—11合期，第2頁。

②編者注：陰景元《國立拉卜楞寺青年喇嘛職業(yè)學校之展望》文中提及：“三十五年(1946年——引者注)春，學生續(xù)有增加，遂增設丙班，本年(1947年——引者注)春，奉令改制，將原有之甲乙丙班，改邊疆師范科衛(wèi)生印刷兩組，原有之丙班，改為補習班二年級，取消紡織課程，增添教育課程及醫(yī)藥常識，并加授英文，學生年齡最大者二十余歲，最小者十三歲，籍貫以甘肅為最多，青海次之，四川又次之。”參見陰景元：《國立拉卜楞寺青年喇嘛職業(yè)學校之展望》，第4頁。

③編者按：法幣是中華民國時期國民政府發(fā)行的貨幣，1935年11月4日，規(guī)定以中央銀行、中國銀行、交通銀行三家銀行(后增加中國農(nóng)民銀行)發(fā)行的鈔票為法幣，禁止白銀流通，發(fā)行國家信用法定貨幣，取代銀本位的銀圓。參見搜狗百科“法幣”條，http／／baike． sogou．com／v6148058.htm。

④編者按：陰景元文章中提及黃明信于1946年冬赴南京“述職”，獲得“校舍建筑費二千五百萬元（系法幣——引者注），衛(wèi)生印刷設備費二千萬元”。參見陰景元：《國立拉卜楞寺青年喇嘛職業(yè)學校之展望》，第3頁。

⑤編者按：陰景元文章中對黃明信先生有這樣的評價：“黃氏系清華大學文學士，在拉卜楞寺出家，研究藏文經(jīng)典，現(xiàn)已六載余，就職以還，對于教導事宜之推進，頗為認真，喇校得以粗具規(guī)模，大都黃氏措置得體之功也?！眳⒁婈幘霸骸秶⒗防闼虑嗄昀锫殬I(yè)學校之展望》，第3頁。

（作者：黃明信    摘自：《中國藏學》2015年第2期）